“嘟——嘟——”
我在火车的汽笛声中惊醒,热气已经渗进车厢里了,从北平出发时戴的棉帽子浸满了汗水,我的头发湿透了,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,我抬起手,看到自己那身宝蓝棉毛长衫上开叉的袖口,额上的汗水顺着睫毛滴了下来,我顿了顿,又用手挽了挽袖口,露出了白净的里衣,我抬手拭去了下巴的汗水,又擦了擦梦中留下的还未干的泪痕。
除了包厢里面的尊贵人,坐在长椅上也有身份地位显赫的人家,这些人搭上这趟车,大抵是家中落了难,打算到华南亲眷家避避,北平“艺苑”戏院的老板王先生本想让我留下的,劝告我这段时间南边又打起仗来,我一个人去太危险,戏院里有常驻的洋客,战火烧不到这边的,王先生这些年帮衬了我许多,虽然他看起来油滑,却是个正经读书人家出生的,我离开家的日子里便在戏院里讨生活。我谢了他的好意,如实告诉他我是去南边找父亲的,若是无果,自会回来的,王先生叹了叹气,他知道这世道找人不易,临别时给了我一把狗牌仿制袖珍手枪傍身。王先生所料没错,车厢内除了那些拉扯孩子的妇人,个个眼里都充满了警惕,每见一个人,总要把心里的算盘打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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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路上,车上陆陆续续上来了不少人,斜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头戴一顶巴黎帽,刚上火车便微微低头打量四下的人,大抵是我正对面的母女俩团缩在一起,在蜡黄的木制镂空长椅留下了不少地方,巴黎帽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,他什么行李也没有带,在戏院里端茶倒水察言观色惯了,他的胡茬在尖细的下巴上很明显,两手抱在胸前,压在里面的那只手偷偷揣进黑麻布马卦里,要么他就是在躲着什么人,要么就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上的。我故意把包裹放在远离车窗的一侧,那一包东西还是有些分量的,不容易被偷,这种时候很少有人会主动和陌生人搭话,我旁边的位置便空了下来,周围的人都是默默打量着我,只有我前面的女生直勾勾的盯着我看,约摸十一二岁的样子,她穿着碎花夹袄,花布过腰,连着灰白的布裙,裙边不齐,吊着几根线,就算被裁剪过,还是长到扇住脚。尽管看不见她的腿,从她瘦削的脸上我能推断出她是没有几两肉的,五官也很小气,唯有眼睛大到像是快要跳出来了一样。用细绳把头上的黄毛扎起来。她旁边的中年妇女倒看起来很结实,像是做惯了农活的农家人,那对已经褪色不知是金还是铜的耳环死死扣在她厚实的耳垂上,她死死地抱住胸前的大包行李,一只手握着那女生的手,也死死地放在行李上面。
大概是离目的地却来越近,车厢内也涌起一股热浪,早前听说粤南这边是没有冬天的,看来确实是这样,憋闷得久了,一张张脸上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,我也摘下棉帽子朝脸上扇了起来。
“他妈的,给你脸了,小倭寇,真拿自己当回事了。”
“妞嗖该西口咧,妞嗖该西口咧。”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连个话都听不明白,都说了到站了给你赔个新的。”
争吵声越来越大,我一手拿着帽子扇风,正烦这股热风怎么也扇不凉快,我皱起眉头,朝起冲突的方向看过去,一个满脸堆肉的汉子两条腿岔开,正正地坐在长凳边上,对着眼前站着的人指指点点,腕上的青玉臂镯贴住肉,随着富贵男人的手晃动。他对面的人也是日本人,不过他应该听不懂中国话,刚刚那句话意思是“你还我新闻。”,这家伙看起来个子很小,站起来比那坐着的富贵男人只高出半个脑袋,手里举着相机满脸委屈,我知道相机在这些外国人眼里也宝贵得很,但这家伙像是很在乎相机里面的内容。
语言不通的吵架是没有结果的,我停下手里的动作,随着他们吵得越来越激烈,我头上的汗也越流越多。我前面的女生和中年妇女和其他乘客一样,扭头去看热闹。巴黎帽的头更低了,搭在外面胳膊上的手背上面青筋暴起。
坐在日本人身后的座位上的人留着浓密的大胡子,穿着黑色常服,他坐得笔直,两只手正正搭在腿上,衣服上没有一点褶子。大胡子闭着眼睛,微微鼓起的后腮帮子能看出他正咬紧牙关,他猛地站起身,用力扣住了日本人的后脖子。
“等一下。”我一面起身走过去,一面开口。
听到我的声音,车厢内的人都朝我看过来,我站定,等火车“哐当”“哐当”的声音小了点,对大胡子说:“他听不懂中国话,我和他说。”日本人转过身来,我看清了他的样子,一张脸眼是眼,嘴是嘴,可是放的位置很分散,扁平的鼻子倒是显眼起来,“纳尼个莫呆一莫?”塌鼻子听到日语,挣脱开大胡子的手,向我跑过来,他用日语回答我刚才的问题——有什么麻烦吗?
“我的相机被他摔坏了,里面的胶片也沾了水,我的新闻全没了。”塌鼻子说着便指了指那个富贵男人。
“他说要赔你相机,让你到站后跟他走,我听说胶片可以是可以修复的,等你下车后可以想办法。”我边说着日语边用手比划着,我看塌鼻子正要开口争辩,便补了一句“你再争那位可能就要改变主意了。”塌鼻子只得作罢。
我探头向富贵男人说:“大哥,他刚刚以为你不会赔他相机呢,现在说清楚了。”那富贵男人脸上有些后悔的意味,烦心自己惹了这么一个东洋鬼子的麻烦。我抬手指了指车厢里的包间,那富贵男人突然明白了些什么,脸上的肉向上耸了耸,两只肉手抱起拳来,“谢了,小兄弟。”
“扑哧”一声,听着像个年轻人的笑声,我循声看过去,对上了笑得正弯的眸子,是个俊秀的男人,穿着纯黑的立领上衣,我虽然没上过大学,却也见过不少学生,他这件衣服正是外语学校的校服,月牙眼见我看过来,马上收了笑容,伸出手,竖起大拇指来,我记住了那对眸子。
我回到座位上时,塌鼻子也跟了过来,不客气地坐在旁边,用日语和我交流。
“你日语说得真好。”
“我的新闻会回来的吧。”
“真想和你拍张照纪念。”
我没有回他的话,我连相机都没摸过,自然不知道胶片能不能修好,我只是朝他礼貌性地笑了笑。刚刚说了一通日语已经引来了周围人的关注,现在和塌鼻子坐在一起我更加不自在了。大胡子刚才看我的眼神明显充满了鄙夷,车厢上多数人也是嘴角偏一侧上翘,做出不屑的表情,我坐下以后,巴黎帽竟也抬起头来斜瞥了我一眼。中年妇女松开死握住行李的手,抱住女生的肩往后拉了拉,只有那对大眼睛仍直直地盯着我。
我用手摸了摸胸前的金怀表,看向车窗外,一路向南,青山绿树愈发多了起来,玻璃上虽然爬着黄锈斑点,但坠在那一片片拼接起来的绿影上,像我见过的北国草原牛羊风景画,我幻想自己肆意地吸气呼气,这是一种远离阴沟的气息,就算车厢内空气浑浊,热烘烘地飘着一股子汗酸气,对我来说也是极新鲜的。
渐渐地,我数不清火车绕过几座山头,树丛间的黑影闪来闪去,“豺狼虎豹”竟不藏匿在林中称王,一径涌出来,我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,一只手扣住了长椅边角。
“嘟——嘟——轰”我的身体前倾,像是要飞出去了一样,旁边的玻璃震得稀碎,那姑娘额头正正撞在我胸口的金怀表上,她闷声吃痛,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拉住了她细杆般的胳膊,“咚”火车停了下来,那姑娘的胳膊没被扯断,我也没飞出去。
“救命,救命。”我听到塌鼻子的叫喊声。车厢内各种叫骂,哭声环绕在我耳边。
“有人炸轨了,火车脱轨了。”一个在火车上工作的北平小哥勉强站起来,大声吼着。
我盯着那姑娘头上肿起来的红块,脑里闪过那群从山上下来的“豺狼虎豹”,突然慌了起来。
“嘭、嘭、嘭”,子弹撞在火车铁皮上,我抱头俯身。
来了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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